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姑嫂

维舟 维舟 2021-10-07


我已经想不起来刚得知大舅舅去世时,我在做什么了。那年夏天我才八岁。只记得有人远远地从田埂尽头奔过来,嘴里高喊着母亲的名字,边跑边说:“出事了,你大哥快不行了,你快去镇上医院看看。”


母亲赶紧扔下锄头,拖着我一路飞奔去医院。急救室门口堆满了看热闹的人,挤进去一看,身材魁梧的舅舅躺在那里,手背皮肤脱落,手心、脚底都是碗大的紫斑,死状很是惨烈。母亲立刻遮住了我眼睛,但已经太迟了,很长时间里我梦里都会出现这样的场景,以及病房里挥之不去的焦糊味。


舅舅不幸触电身死,受打击最大的无疑是舅母。她瘫在地上疯狂地号啕大哭,“为什么不是我先回来,带我一起走好了”,许多人听了都忍不住擦眼泪。事后才知道,那天在田间做完农活后,大舅舅先回家做饭,大表哥随后挑着玉米回家,就发现父亲仰面躺在地上,手里握着落地电扇的铁杆,下颚的门牙全被电扇打落。


推想起来,是舅舅踏进门槛时不小心绊倒了自己组装的电扇,倒下时被砸中,电线脱落时漏电,整个电扇上遂布满电流。舅舅一生和电打交道,不想善泳者死于水,到底还是触电而亡。所幸大表哥跟父亲学过电工,回来立刻关了电闸,但为时已晚;不过这也已经是万幸,如果大舅母先回来,要是去扶,势必两人一起死。



这是大舅母一生的分水岭。她整个人自此都枯萎了,和先前的风光判若两人。她虽然出身贫苦,但年轻时做过女工(摇手套),在50年代的乡下,这差不多就跟如今的女白领一样,人又生得俊俏,戴着纱巾出去,陈家宅里的人也都会多看两眼。那会儿大舅舅长年在外修电线,有些老人便议论:“看她这么爱出风头,总归作风不正,汉良这样的老实人能弄得住?”话飘到她耳朵里,她为争口气,出门时才低调了一些。


四五年后,她怀了第三个孩子,咬断了脐带,落地一看,又是个男婴,失望之余,把孩子用被褥闷头包住,上面再压了一个缸。到夜里,孩子的啼哭声渐渐沉寂,她挣扎着起身,拿了把铲子出门,把死婴埋在南河滩上。当时母亲也还未出嫁,怀着震颤和惊恐目睹了这一幕,等这大嫂夜半回屋,几乎都不敢去看她苍白的脸色。


多年后,母亲对我说:“后来你舅母生你三姐,如果是男的,也会被她弄死。”因为她前面已经有了两个儿子,想要女儿。可为什么生出来才弄死?因为不然无法知道是男是女;但就算不要,也可以送人,为什么非弄死不可?说到这,母亲也只能说:“这就不知道了,可能怕你舅舅不答应吧。她生三个孩子的时候都是我在侍奉,那时陈家宅上都叫我‘丫环’的,你想想罢——到后来她全忘了,全无良心。”


那时大舅舅在外架线,外公外婆又都懦弱实诚,她俨然就是一家之主。她抓住每一次鸡毛蒜皮的小事寻衅骂人,终于逼得二舅无处容身,远走高飞,到新垦区开荒去了。母亲出嫁时,她又挑唆小姨大闹,耍泼不让嫁妆离宅,“凭什么野丫头嫁这么好”——因为外公外婆的四个子女中,惟有母亲是养女。


经历了这一闹,母亲出嫁后,对娘家也不免有些心冷,不过因为父亲是工人,又一表人才,外公外婆对这个女婿还高看三分。我三岁那年,父亲从兰州回乡探亲,新年里一家人去外婆家,时近黄昏,过桥下坡时父亲没看清路口,一时忘了刹车,索性绕了一点从西边的小路到了外婆家——本来如果走东边的大路,是一定要先经过大舅舅家门口的。


入夜时正在昏暗的灯下吃饭,大舅母来敲门,说是要借一辆自行车,进门来看到一桌菜,顿时就竖起眉毛,开始骂街:“女儿女婿每次来都买鱼买肉,老头老太要想靠着野丫头养老,以后就别找我们!”她怒不可遏,说我们一家人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,存心舍近道不走,就是为了故意绕过,不知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。


到最后,她提到我爸妈时干脆就口口声声说“乌龟婊子”。这不是她随口谩骂,在风气保守的乡下,像父亲这样长年不在家的,这是最恶毒的话。母亲后来说,换作别的男人,连娘家阿嫂都骂你“乌龟婊子”,就算明知是无端的诬蔑,也会猜疑闹腾——邻村有一家就是这样,夫妻间鸡犬不宁,到底还是离婚了事。


父亲那会不急不怒,一边赔不是,一边在那耐心地跟她再三解释“大嫂你听我说”,足足劝了个把小时,但她根本不听,只是揪住“没把我放眼里”反复说,说到激烈,蓦地抢近来,把桌子一掀,顿时乒乒乓乓,满地杯盘狼藉。我那时瑟缩在灶边,额角差点被一个瓷盘的碎片砸到,这也是后来我人生中最早的深刻记忆之一。


后来母亲反复讲起过这件事,她承认,这辈子谁都不怕,就怕这个娘家阿嫂。她说,你爹这人,纵然有万般不是,但有一点我确实很佩服:你大舅母那天晚上闹成这样,都骂出“乌龟婊子”这么难听的话,但他此后却从未说过什么,就能忍得住,好像这事从没发生过一样,就算后来夫妻口角,也不曾翻旧账说“你们陈家都是什么人家”。她说,我这一辈子当中,每次想到这一点,都会敬他三分。



我小时因而对大舅这一家从来不亲,对大舅母更是敬而远之;而对垦区的二舅舅一家却有深厚的感情,盛夏瓜熟时常去他家住上一两个月。那时小姨也已出嫁,大舅母就像一头杜鹃一样,终于把三个蛋都挤出了窝,可以独占老陈家的宅院和老人对他们的照顾,这也使我们三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释怀。然而,这个家其实也很贫寒,即便占了又如何呢?每次问起母亲,大舅母那时“为什么要那么做”时,她也无法回答,只说“欺你外公外婆懦弱罢了”。


不过那如果是她的胜利,也不免太短暂。丈夫突如其来的死亡,给了大舅母致命一击,在葬礼上她又哭天抢地,嘶喊着“让我一起死”。多年后谈起,我感叹:“她对大舅舅倒也是感情很深。”母亲应声答道:“那还用说?这样的人她还去哪里找?我大哥又能干,脾气又极好,连她一根寒毛都不碰,不像你二舅那暴脾气,还动手打老婆。”她歇了一下,又淡淡补了一句:“不过‘让我一起死’么,乡下每个女人在自己男人的葬礼上都会这么哭的,你看她后来死了吗?”


那时她大概也不能死。三个孩子分别是二十四、二十、十六岁,除了老大有梁刚订婚,一个都未成亲;家里的楼房只盖了一半。她那时其实也还年轻,满可以再嫁,不过有梁撂下话了:“改嫁可以,但你出了这个门就别再回来了。”


有梁长得像爷爷,但脾气却遗传自母亲,这个新家长远比他父亲暴烈得多。他有时骂他妈“老东西”的声音,隔着三条沟都听得见,很难想像他那矮小的身躯里竟能爆发出这样洪亮的声音。有几年,大舅母见到亲友们就吞声哭诉:“有梁虐待我。”被他听到了就反唇相讥:“你怎么对奶奶,我就怎么对你罢了。”确实那些年里外公外婆也不好过,大舅舅死后,单位里本来还有给其父母津贴,但都被大舅母拦截了,每顿只不过端点稀饭咸菜过去,还不时骂骂咧咧。


有一次,母亲找到有梁,说:“你爹都没了,你现在也要好好照顾这个家了;不管你妈怎么样,可你爹生前对你妈连重话都不说的,你现在这样,叫你爸九泉之下怎么想?何况再怎么说,你也是她生的,你这么骂老娘,让别人怎么看你?”他听后默然一会,低头说:“姑妈,你说得对,我确实就是个混球。”



没两年,外公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。围绕着如何操办丧事,又爆发了剧烈争吵。有梁兄妹都经济拮据,主张简办;但二舅在垦区已靠养鱼、种橘发了财,他坚持要大操大办,丧葬费则两家分摊。吵到最后,二舅摆出一副“你不照我说的来,那我就不管了”的架势,使有梁愈发愤怒,认定这是叔父趁他们落难之际,让他们难堪。


那两天,大舅母去找陈家的长辈一一哭诉,说二舅不念孤儿寡母,不体恤哥哥死后家里如此困难,到这时候还落井下石,就算之前自己得罪过他们,但为什么要在老人的葬礼上发难?她虽然大字不识几个,但口才极好,人人都觉她说得在理。陈家宅上一时也议论纷纷,无数人都跟二舅说:“你大哥也没了,汉光你应该担当起来,让着后辈,把事办了吧。”母亲后来说过:“你大舅母这个人,你可以说她讲的都是歪理,但你不得不承认,她确实也有她的‘理’,而且还能站得住。这也是本事。你二舅就是吃了这个亏。”


在排山倒海的压力之下,二舅无可推脱,只能自己把事办了。然而,他把外公遗体火化后,却没买骨灰盒,归葬时装在个塑料袋里就拿回来了。那时母亲正在县医院开子宫肌瘤的大手术,事后知道了大吃一惊,说:“二哥你骨灰盒无论如何要买的呀!别的都办了,还省这个钱干嘛?你又不是不知道乡下这风俗,你在爹生前对他再好,这一来都等于零了,老宅上别人会怎么说?”他儿子从东北一路开着大卡车回来,听说此事,一进门就掏出一叠钱撒了一地,流着泪怒吼:“你要钱干嘛?连骨灰盒都不给爷爷买一个!


两年后,外婆也走了。这次轮到有梁兄弟办事。他把亲友拉到县城外丁家桥那边的“丧事一条龙”,简单操办了。那会他仍然只能做泥水匠、打零工,原本有个顶替父亲在农场工作的机会,他很早就让给了自己二弟,原因是他觉得弟弟尚未成婚,没工作只怕讨老婆都难。


也差不多是那时,他时来运转,他二弟得知农场下属的一个养猪场正要转手,立刻告诉了哥哥。有梁带着老婆孩子搬去养猪场,起早摸黑地干,两三年后每年出圈好几百头,又赶上猪肉涨价,兄弟俩都挣了大钱,很快买了车,把老娘也接了过去。



前些年秋天,小姨的女儿也出嫁了。送嫁妆到下沙的夫家后,母亲知道这事办完,四家人再难有机会坐到一起,午间喜宴后找到大舅母:“这里离有梁那儿也不远,开车十分钟,这会午后闲着等开饭也无聊,要不请二哥一家去坐坐?也认识一下,都没去过。”大舅母面无表情,只说:“我年纪大了,已经好久不做主了。”


母亲又去找有梁媳妇,她踌躇了下说:“就不知小伯他们乐不乐意?”母亲说:“你小辈叫他,心意到了就是。不去是他们的事。”过去一问,二舅沉着脸不说话,他女儿推搡着催促:“大嫂都叫了就去嘛。”一起去后,自然皆大欢喜。过了两天婚事一毕,二舅也投桃报李,又叫大舅这边老少十口人一起去垦区采橘子、钓鱼,这还是两家从未有过的秋游。


私底下谈起这些,我问母亲:“你做了这些,大舅母有没有为自己以前那么对待你而道歉?”她说:“道歉?怎么可能。她这样的人,‘道歉’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卖都卖不出来的,她最多只是说一句‘妹妹你到底是明事理的人’。”


我笑问:“那你为什么要那么做?”她长叹了一下说:“算了啦,上有天,下有地,都有儿孙的人了,也积点德吧。我们这代人,过不了二三十年也都化为尘土了,还争什么?”


我已有一两年没看到这位大舅母了。只依稀记得上一次是在一个冬日,她穿得干干净净,佝偻着坐在墙脚,脸色蜡黄,看上去无悲无喜。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她对我一直像是个熟悉的陌生人,我不了解她,甚至也没想过要去了解她,由于三岁那次留下的阴影,我一直畏惧接近她。


之前和她仅有的一次面对面长谈,是多年前在她的病床边。她絮絮叨叨地讲述自己从小是多么不容易,三岁就帮家里插秧,到后来多少年含辛茹苦,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和三个孩子吃上一碗饭。她说:“你别看大舅妈没文化,我也是讲道理的人,人活在这世上,都抬不过一个理。”


说实话,我那时害怕了解她,因为她太能言善道,她能让你即使被她伤害过,仍然同情她。现在回想起来,当时涉世未深的我,恐怕也理解不了她,我其实只是对被她伤害过这一点还难以释然。我想问母亲是怎么做到的,她只是含糊地说:“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。”当时我以为她这根本不算回答我了,但现在我明白,她确实已经回答我了。


乡土散文系列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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